下船時,綠島正在下雨,民宿老闆開小貨車來接駁,三分鐘到達民宿。
放下行李,等友人租了車回來,我們就直奔「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」,這是此行最期待的部分。
念大學時,曾經趁暑假來過綠島,當時還沒有園區,只有聽過一些燕子洞的鬧鬼傳聞。多年後,重返舊地,腦海中已經有了很多政治受難者的生命故事,對於轉型正義的困難和必要,也有了多一點的體悟,因此,心態上,是謙虛,也是虔誠的。
進入園區,首先會感覺到整個地景帶來的震撼,後面是翠綠的山,前面是咕咾石的海岸,入口處的象鼻石和綠洲山莊岩,被受難者們稱作「鬼門關」,一走進去,生死未卜。
但就如同蔡焜霖前輩說的,經過長途跋涉,終於登上綠島的那一刻,會覺得,和暗黑的臺北牢房相比,「藍天白雲的綠島簡直是天堂﹗」,在這裡的生活,至少有大自然的撫慰。
或許,也正是因為大自然如此美麗,更凸顯了政權壓迫人性的恐怖。
我們從遊客服務中心進入,每天早上十點和下午三點,各有一場定時導覽,我們趕上了下午三點的那一場。
導覽就從牆上那一張全區俯瞰照開始,讓我們理解「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」所在位置的歷史變遷:
日治時期,是火燒島浮浪者收容所,戰後,變成關押思想犯的集中營「新生訓導處」,1970年代因應台東泰源事件,又興建了高牆式封閉監獄,取名為「綠洲山莊」,曾有觀光客還真誤以為這是可以入住的Villa。
解嚴後,歸給法務部管轄,本來法務部要繼續整修,做監獄使用,1998年,曾在此服刑過的時任立委施明德等人,提案爭取保留了下來。但當時已經二次動工了,有導覽解說,才會知道哪些部分是後來加上去的。
導覽總長大約一個小時半,內容豐富,因為導覽員跟政治受難者、受難者家屬,都有接觸、互動,所以,說起他們的故事,都是有溫度、有感情的。
有一個斑駁的牆面,依舊可見當時標語:「台獨即台毒,共產即共慘。」如果回到那個時代,我也是思想犯了。
導覽員帶我們參觀的主要是綠洲山莊的八卦樓,還有新生之家的第三大隊展示區,導覽結束後,她推薦我們去「新生訓導處時期全區模型展示館」,但因為只剩下半小時,根本逛不完,所以我們隔天早上再來繼續逛。
(後來發現,這樣的安排其實很不錯,因為,我們隔天去了牛頭山,十三中隊,燕子洞,流麻溝,碉堡…,認識了周遭地景,再回來看全區模型,又更有概念了。)
印象最深刻的部份,是走入其中一個中隊的臥房,裡面都是真人比例的蠟像模型,雖然看過了電影「流麻溝十五號」,但親自走入這個空間,全身細胞都彷彿浸潤在那個混雜著泥土、汗漬、傷口、紗布消毒水、濃得化不開的空氣中。
導覽員說,這個空間,睡了一百多人,遠遠比我們眼前所見更擁擠,如沙丁魚罐頭,我可以參考想像的,大概就是納粹集中營的照片吧。
蠟像模型重現的,是他們一天之中唯一的「自由時段」,睡前的一個小時,可以彈吉他,看書,畫畫,做自己喜歡的事情。我相信,這一點點的自由,就是維持自己活下去很大的動力。
隔壁的展間,展示他們就地取材的創作,陳孟和的小提琴,黃廣海的地球儀、胡鑫麟的星象圖、塗南山翻譯《耶穌傳》的手稿、陳勤的日記…,也有歐陽文的兩幅畫作。
歐陽文是陳澄波的學生,在綠島期間,藉政治公差的機會,開始攝影,為四、五零年代的火燒島,留下珍貴紀錄。但他要等到解嚴後,才重拾畫筆,主題就是二二八和白色恐怖。
他的《血染車站廣場 (1996)》,是我認識嘉義二二八的起點,《二二八一甲子 (2007)》讓我進入遺族的生命經驗,描繪燕子洞的那幅《光明在望 (1997)》,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,成了一幅永恆的圖像,那是老天的眼睛嗎?為何受承擔如此苦難的人,心中有著如此溫暖的色調?
第二天,我帶著朝聖的心,前往燕子洞,這裡不只是當時藝文演出的排練場地,也是死去政治犯的火葬場。
有一位政治犯,不願意再踏上綠島,因為他曾經看著自己的朋友被火葬,燒了三天才燒完,他深怕一踏上綠島,當時的記憶會再度把他淹沒。
接近洞口時,我突然聽到呼吸聲,抬頭一看,是峭壁上有四隻山羊,跟我對望一秒,然後轉身撤退。
走進洞裡,真的「別有洞天」,風雨和海浪聲,稍微被隔絕在外,聽得見水滴打在地面的聲音。
裡面就是一個天然的舞台,但有人工鋪平的痕跡,觀眾席的後方,有居高臨下的平台,很像是劇院的控制台,有人工鋪成的台階可以上下。
這裡有很多都市傳說,走進去,會感覺到濕涼陰森,但轉個身面朝外,就會看到《光明在望》那幅畫了。
回程經過十三中隊,想起政治犯前輩們,來這裡祭拜難友們的畫面,也想起蔡坤霖前輩跟好友蔡炳紅的故事,所以,我們後來回到園區內,特地去還原當時的場景,從他買了餅乾糖果的福利社,走到蔡炳紅被監禁的「完」字碉堡,回想他把餅乾糖果丟進去的那一刻,聽到好友說,「我要水…」,心底是如此的懊悔!
我們跟著他一起揪心。
當時的他們,都正值青春盛年,理應發展自己的理想抱負,為社會做出最大的貢獻,即使受困在島上,他們也運用自身專業,研究地質,引水灌溉,種植農作物,不但改善了綠島當地的用水,還教導居民農耕,增加作物多樣性,在貧瘠的土壤上種出了稻米!
而政治犯醫生們的存在,也讓綠島的醫療水準大幅提升。
可以想像,這樣的人才,如果在社會貢獻,將是眾人之福!然而,他們不但在這裡度過了被監禁的青春,即使倖存,出獄了,卻又進入一個更大的監獄,處處碰壁,走投無路,只能靠著自身的樂觀勇氣、難友之間的互助,和老天的眷顧,才能突破這個牢籠,走出自己的一片天,重新立足於社會。
威權時代「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要放掉一個」的高壓政策,加上獎金制度鼓勵民眾檢舉、增加情治人員的辦案動機,被連坐、胡亂指控、冠上罪名的匪諜案,如雨後春筍,傷害的不只是個別的受難者,留在身後的家人,更陷入了絕望境地,家產被沒收,親朋好友切斷聯繫,三天兩頭被騷擾,根本就是走投無路。
然而,即使有些受難者真的加入了共產黨,也不能從今天的眼光來評斷。
在那個時代,全世界的知識分子,對共產黨或是馬克思主義,都抱存美好的想像,期盼著一個更平等的社會,但是,一旦要落實這樣的共產制度,就會發現極大的問題,你會需要鬥爭,需要暴力,結果,共產黨菁英成了新的特權階級,對於普羅大眾的剝削非但沒有消失,甚至更兇狠惡毒。如同歐威爾動物農莊中的名言:"所有動物一律平等,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"。
史明就曾經是一個相信共產黨更好的左派青年,還實際到中國,加入了共產黨,親身經歷共產體制對人性的扭曲,因此,很快就認清現實,離開中國,改而走台獨路線。
綠洲山莊的戒護中心,目前正在展出「醫人治世的先覺者-白色恐怖時期醫師群像特展」,透過判決書、史料、文物、受難者及家屬的口述歷史,還原醫界人士成為政治犯而受難的歷史真相,並為其平反。
展覽中,看到幾位醫師,的確加入了共產組織,但就像胡鑫麟醫師所說的:
「會加入共黨組織,是因國民黨政府來後,在被轟炸半毀的醫院裡申請不到儀器,無法做研究工作,覺得個人力量有限,應該有個組織,大家一起做事。二二八事件後,更覺政府失信於民,而主張民主改革的共產黨,成為人心所向。」
所以,有人批評電影《流麻溝15號》,篡奪了政治傾向左統者的話語權,我無法同意這樣的批評,在1952年的時代背景下,台灣剛從日本殖民統治轉換到國民黨統治,台灣人本來就認為自己是「中國人」,不能因為當時自稱中國人、思想又左傾,就直接代換成今天的「左統」,時空背景根本完全不同了,相較之下,當時有所謂「台獨」思想的人,反而是比較少數的。
走之前,我們又到「新生訓導處時期全區模型展示館」,再看了一眼,把當時跟現今的位置,做了比對,導覽員也熱心回答我們的疑惑。
真的很感謝,有機會實際走訪一趟,讓原本只是在檔案資料中看到的,都有了身體的記憶。綠島不再只是浮潛、踏浪、泡溫泉的夏日之島,也是見證著台灣掙脫威權枷鎖,緩步走向民主、人權、法治的重要遺址。
到達的那天,我們在淒風苦雨中,知曉了地方選舉的結果,離開的那天,卻是風和日麗,一位綠島居民說:「今天好天氣,代表明天就要變天了!」
台灣的明天,會是好天氣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