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克蘭跟台灣一樣都有恐怖情人,恐怖情人認定「你曾經屬於他就永遠屬於他」,英文稱之為故土歸還 (Irredentism),就我們最熟悉的例子說,中國是蒙古的故土,吐蕃帝國的故土至少包括中國四分之一的土地如青海、甘肅、四川,目前「中華民國」宣稱的故土 (固有疆域),包括中共政權、俄羅斯、印度、緬甸及朝鮮等有效統治的廣大領土。
中國是一個很奇怪的國家,一邊講世界大同, 同時要求「世界大同」要在中國人或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,另外一邊講「你曾經屬於他就永遠屬於他」的叢林法則 。在習近平身上,我們看到大漢沙文主義;在普丁身上我們看到大斯拉夫主義。兩個大獨裁者真的很像是同一個模子打造出來的。
「你曾經屬於他就永遠屬於他」,如果這個世界是這樣運作,那世界就永無寧日 。
兩位歷史學家談「烏克蘭戰爭與世界的未來」:The War in Ukraine and theFuture of the World。
耶魯大學歷史學教授•《血色大地》作者史奈德(TimothySnyder, TS)
以色列歷史學家•《人類大歷史》作者哈拉瑞(YuvalNoah Harari, YNH)
主持人:普立茲獎得主安.艾普邦姆(AnneApplebaum, AA)
重點摘要如下。
AA:
關於烏克蘭很特別的一點是,他們的國家認同是建立在民主的理念上──因為我們想要民主,我們想要融入西方社會,所以我們是烏克蘭人。
烏克蘭人抵抗的並不是俄羅斯人,他們喜歡俄羅斯人,是友好的,他們抵抗的是專制政權。
烏克蘭人很特別的也在於說,好像沒有人告訴他們族裔國族主義 (ethnic nationalism ) 和公民民族主義 (civic nationalism) 的不同,但他們自然而然地就選擇了公民民族主義—不論你說的是俄羅斯語或烏克蘭語,只要你想要加入這個國族建構的行列,你就是烏克蘭人。
YNH:
普丁發動的這整個戰爭,本質上就是關於烏克蘭這個國家是否存在。在普丁認定,烏克蘭人就是俄羅斯人,烏克蘭想要被俄羅斯吸納進來,只不過是被一些納粹份子阻擋了而已!
在普丁的浮想翩翩裡面,澤連斯基會落荒而逃,軍隊會繳械投降,平民會對俄羅斯的坦克獻上鮮花。
普丁完全搞錯了,澤連斯基沒有落跑,軍隊英勇抵抗,平民對著俄羅斯坦克丟擲汽油彈。
在這一層意義上,普丁其實已經輸了,因為這場戰爭的本質是關於烏克蘭這個國家到底存不存在。現在,全世界都知道烏克蘭是一個真實的國家,不管以前他們認識烏克蘭多少,但現在他們都知道了!
還有另外一個比較深層的意義是,最近幾年,西方社會一直陷入文化戰爭:左派vs.右派,自由主義vs. 保守主義,國族主義vs自由主義…。今天烏克蘭讓我們看到,你不需要用這種二分法來思考。只要你所謂的國族主義並不是仇恨外國人或者是仇恨少數族裔、而是關於愛你的同胞,彼此照應,那這樣子的國族主義跟自由主義其實並不相互矛盾。
我覺得這場戰爭可能帶來的一個重要改變,或許就是結束這一場西方的文化戰爭,並提醒我們自由主義和國族主義之間並不必然會互相矛盾,而且他們其實有著共同的敵人,突顯在普丁這樣的獨裁者及其所代表意的識形態。
AA:
如果你是使用愛國主義 (patriotism) 而不是國族主義(nationalism),大家也會明白你的意思。
YNH:
普丁的所面臨的問題,是所有獨裁者所面臨的根本問題,他身邊的人都很害怕告訴他真相,所以,他最終就完全被自己的謊言所說服了。當他說沒有烏克蘭這個國家,他身邊的人就說對對對,沒有烏克蘭,於是他漸漸與現實脫節,身邊沒有任何人,沒有任何獨立的機制,例如媒體,可以告訴他你錯了。
如果你想要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,那就看看敘利亞,背後也是普丁,看看Homs和Aleppo,但烏克蘭和敘利亞的不同在於,在敘利亞,俄羅斯是空襲,地面部隊是敘利亞人殺敘利亞人,在烏克蘭,不論是空襲或地面部隊,都會是俄羅斯人,俄羅斯人跟烏克蘭人根本就是手足啊,我對普丁不抱希望,但是希望俄羅斯人至少可以站出來反對,不要容忍事情繼續往那個方向發展。
TS:
普丁遇到的,除了是很典型的獨裁者的問題,另外還有一個關於歷史的問題。普丁認為烏克蘭、白羅斯和俄羅斯,千年來都是在一起的,所以如果會分開,那一定是外國人造成的,一定是境外勢力的介入!他沒有辦法相信烏克蘭人不要選擇俄羅斯。
普丁現在最關注的,就是留名青史,成為一個偉大的俄羅斯領導者,他根本不在乎此時此刻俄羅斯士兵的死傷,俄羅斯經濟的重創,甚至不關心俄羅斯人民的福祉,那就是為什麼嚴厲的經濟制裁很重要,唯有如此,才能夠突破普丁身邊的小圈圈,讓一些不同的聲音,進到普丁那裡去。
YNH:
普丁正處於思考自己歷史定位的階段,但其實他的歷史定位,將會跟他想像的很不一樣!蘇聯解體後,俄羅斯跟烏克蘭其實像家人一樣,雖然後來選擇了不同的路,但彼此還是屬於友好的。普丁現在所做的一切,將會讓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變成仇敵,這才會是普丁真正的歷史遺產,他正在替未來的世代種下仇恨的種子,這就是他在地域性歷史中的定位。
就全球的視野來看的話,他的歷史定位,是把人類整體往後拉回叢林法則。
其實自從1945年以後,只因為「我很大」我就可以吃掉我旁邊的小國這樣的行為,是不被接受的。那就是為什麼,這次俄羅斯入侵烏克蘭,全世界人的反應這麼大,大家有一個直覺:要是我們允許這樣子的入侵行為,那整個世界不就退回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了嗎!
有些人會說,我們現在的享受這個長久的和平,根本是幻想,但數字會說話,現在全世界各國的國防預算,平均是在國家整體預算的6%,在歐洲更低,只有3%而已,對比人類歷史上那些帝國王侯時代的軍備預算高達40%~70%。
只有3%到6%的國防預算,代表了,我們有錢花在醫療和教育上。
這次烏克蘭一進攻,隔天德國立刻把國防預算加倍,我完全同意,因為這就是在此種情況之下必須做的,但因為一個侵略行為,各國不得不把國防預算拉高,就意味著,會有更少的錢花在醫療、教育或者是去面對氣候變遷的問題了,也就是說,全世界各國人民的生活,都會受到影響,不是只有被戰火波及的人民才會受到影響。
AA:
兩週前我去上一個德國的節目,那時我就建議德國應該要幫助烏克蘭武裝起來,但當場有三個德國政治人物都跟我持反對意見,認為要對話,不要挑釁…,為什麼在這兩週內,德國的態度會有這麼大的轉變?
TS:
我想從一個更大的角度來回應,從整個歐洲歷史發展的過程來說,在帝國瓦解後,歐洲人想到了一個替代方案,那就是歐洲的整合,而整合的成功,的確為歐洲帶來大約三個世代在經濟上文化上的繁榮。烏克蘭人有看到,也很懂,所以,才會在2004年、2014年,都要求加入歐盟。即使在遭受侵略的困難情境中,他們的總統澤連斯基,還是把爭取加入歐盟這件事,放在他們的最主要的訴求中。
在歐洲,你要不就是加入整合,要不就是帝國的一部分,俄羅斯就是歐洲最後一個重要帝國,他們是寡頭政治,缺乏法治,基本上就是想辦法讓獨裁者開心,讓其他人分心,這樣子的方式來治理。
歐洲各國的領導者發現,這個從經濟開始的歐洲整合計畫,慢慢加入了政治上的整合,現在也必須要有軍事安全上的整合,你要保護自己,也要保護願意保護它的人。
此時此刻,烏克蘭正在創造歐洲歷史,因為烏克蘭人願意用他們自己的身體,冒著被傷害甚至死亡的風險,來保衛歐洲人也很在意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。
此時此刻,烏克蘭正在創造歐洲歷史,因為烏克蘭人很在意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,願意用他們自己的身體,冒著被傷害甚至死亡的風險,來保衛歐洲。
最後還有一點必須要講到的就是,這一次普丁發動戰爭所使用的藉口是,要讓烏克蘭「去納粹化」。他把攻擊一位猶太裔總統、推翻民主政體當作「去納粹化」,這是完全錯誤的。俄羅斯領導階層現在做的不只是殺人而已,而是刻意顛覆了世人從二戰中汲取教訓所建立的語言與道德框架。今日歐洲人、北美人、全球世人之所以有更好的生活,都是建立在對大屠殺與納粹的反省之上,但現在普丁做的不只是殺人、不只是要毀滅一個國家,他刻意貶低污衊這套價值,形同於攻擊這整套道德結構。
YNH:
作為一個猶太人、歷史學家、以色列人,我想要告訴德國人,你們不必害怕被人當作納粹。你們不用一直去證明你們不是納粹,你們也不用擔心如果你們拿起槍或者是說話大聲一點,我們就會指控你是納粹。
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好好的領導歐洲,若你想要洗淨過去納粹留下的污垢,最好的方法就是站在前線,守護民主,為自由而戰,這才是最好的贖罪。
TS:
歐洲人並不是自己發現挺身而出的時候到了,是因為烏克蘭人,他們才驚覺時候到了。如果你真的相信民主或是自由的價值的話,你必須要意識到,這些價值觀本身就蘊含著一些風險,這些價值不會自己平白地來,也沒有什麼歷史結構或是更大的安排,會跟你保證這些價值會永遠存在。
他們來自某些時刻,當個體的選擇能夠發揮重要作用的時刻。現在,就是這樣的時刻。
此時此刻烏克蘭人的作為,讓德國人歐洲人美國人意識到,烏克蘭人正在用他們的生命捍衛這些價值,他們每一天的抵抗,都有加乘放大的效果,幫我們爭取多一年或多十年的時間,繼過著我們享受的生活,他們多戰鬥一分鐘,就給我們多一點餘裕,在思考上和行動上做好準備。
YNH:
烏克蘭人給了全世界的人勇氣,當我們看到,他們手無寸鐵都可以阻擋坦克,那我們呢?我們可以做什麼?
AA:
過去這一週還有另外一個改變,以為人類社會必然會往前進步的這一個想法,被推翻了。
TS:
當蘇聯瓦解的時候,整個世界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,用柴契爾夫人的話來說,以為世界上「再沒有其他選項了」。
我們以為,資本主義會自動帶來民主,所以,把一切都交給市場力量、交給那雙無形的手就好了。結果呢,不論是俄羅斯或是中國都讓我們看到,暴政跟資本主義,很容易聯姻。
更糟糕的是,當我們把所有關於自由的工作,通通都交給了一個非人的力量(impersonal force),就根本忘記了自由的真諦,自由是關於組織起來,以實際行動去抵抗那些非人的力量,讓自己成為一種人的力量(personal force)。
當我以為我只要在那邊納涼,自由就會掉下來,就會得到像俄羅斯那樣的悲劇結果:財富集中在少數幾個人手上,然後暴政就變得更難以抵抗。
自由並不是某一種歷史進程的必然結果,自由是一種價值,必須要被再三確認,透過行動去爭取,需要冒風險,需要抵抗「進步是必然」的觀念,也必須要去抵抗「宿命」的觀念。
獨裁者對於歷史的想像是線性的,基於他對過去錯誤的想像,以為會通往一個既定的未來。
要抵抗獨裁者逼我們接受的宿命,我們就要很有創意的去想像多種不同的未來。烏克蘭人正在幫助我們想像不同的未來,烏克蘭人的行動,不僅動搖了我們的樂觀,也瓦解了我們的悲觀,幫助我們去想像出多種更好的未來。
YNH:
我們常常會看到這樣的思考,認為過去不只是影響、更會決定現在和未來。因此推論,俄羅斯人一直都活在專制之下,所以不適合民主。但烏克蘭是跟俄羅斯在文化語言歷史經驗上,都非常相近,卻讓我們看到,即使同文同種同歷史,也可以選擇不同的未來。
烏克蘭的存在,對普丁來說是無法忍受的,就好像是一張海報,對俄羅斯人宣傳說:你們也可以有民主體制啊!
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中國和台灣,很多人也會說中國的文明和歷史,使得中國人沒有辦法建立民主的體制,但是台灣卻做到了,也就是說,即使有類似的文化語言跟歷史進程,也都還是可以有不同的選擇。
過去歷史會影響現在和未來,但並不會決定現在和未來。我們永遠都有選擇。
TS:
漢娜鄂蘭在她《極權主義的起源》書中講到,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更新 (renewal),就是人類能夠不斷去創造新事物的能力。
但你看看普丁的語言,完全就是相反,都是死氣沉沉的麻木,關閉想像力,禁止任何不同的選項,認為過去曾經發生的事情,就要一直重複,不斷輪迴。
民主最大的特色就是不可預測性。
看看烏克蘭的總統澤蘭斯基,一個說俄語的猶太人,沒什麼背景,卻在自由選舉中贏得73%的選票,現在,他又變成一個戰時總統,他的勇氣帶給了全世界很大的鼓舞,這就是民主可以帶給我們的。有越多的民主,就有越多的不可預測性,和更多的再更新的可能性。
烏克蘭幫我們衝破了「獨裁者必須永遠掌權、不能有任何新想法、一切都只能如此灰暗和可怕」的宿命膠著。
AA:
我們現在可以為烏克蘭做什麼?
YNH:
每個人都可以捐錢、捐衣服,參與網路上的輿論戰,向政治人物表達我們的意見,也可以選擇一個自己最關注的議題,然後去投入相關議題的團體,如果還沒有這樣的團體,就自己成立一個,因為,強化民間團體,就是公民社會和自由民主體制最重要的基石。
TS:
捐錢,把想法清楚傳達給政府,反映在選票上。也可以試著在網路上去跟俄羅斯人交流對話,但是要確定我們自己提供的資訊,是真確的,透過這些訊息的提供,幫助他們做出更好的決定。也可以上街頭去聲援克蘭人,他們都用自己的身體,站在最前線守護我們,我們至少可以把我們的身體,也放在公共空間中,來表示我們在乎。
另外對於所有的政治領袖,我呼籲,要讓烏克蘭人擁有一個未來!當他們從這個戰爭走出來的時候,他們必須要得到戰爭開始之前所沒有的,一個加入歐盟的機會,不只是因為他們值得,而是因為他們的加入,是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想像的、更好的未來的一部分。
YNH:
我想要告訴烏克蘭人,全世界對你們充滿欽佩以及感激之情,當戰爭結束的那一天,我可以保證,至少我個人可以說,我一定會幫助你們重建烏克蘭,重建一個繁榮的民主國家,我們絕對不會忘記你們,也不會遺棄你們。
TS:
身為一個歷史學者,我在對話的一開頭就有強調,烏克蘭一直都是在世界歷史進展的中心,不論是20世紀的極權體制下,面對希特勒和史達林,或21世紀,烏克蘭也是對抗網路資訊戰和對抗「烴寡頭政治」( hydrocarbon oligarchy) 的最前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