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《血觀音》裡的棠夫人(棠佘月影),神似白先勇筆下《永遠的尹雪艷》,兩人現身的時空場景不同,棠佘月影已經是在地化的剽悍版尹雪艷。
尹雪艷出現在1960年代的台灣,國民黨戰敗,倉皇來台,政權危脆,她的客廳裡匯聚著一群逃難失意政客、落寞官太太,東山再起無望,叨叨絮絮,盡是眼前晦氣過往風光,面對如此破敗人物,儘管尹雪艷有通天的企圖,她能做的不過就是撫慰、唱和,頂多揀選個稍微像樣的男人,談場若有似無的桃色情愛。
1990年的台灣,國民黨戒嚴統治40年,雷厲風行,與今日北韓相似。表面萬眾一心擁戴領袖,私底下官商勾結黑吃黑,幹盡狗屁倒灶齷齪事,日本統治時所注入的法治精神,層層剷除。
在棠夫人的客廳裡,依舊少不了政客與官太太,不同的是,此時,中央與地方各方人馬羽翼已豐,不分外省掛本省掛,各各意氣風發大顯神通,一幕幕政商勾結戲碼,就在棠夫人的客廳上演。
1960年的尹雪艷,客廳裡不過是吃喝、唱戲、搓麻將,她只需帶著一位名廚與兩位幫傭的娘姨,就可擺平客廳裡的政客與官太太,氣定神閒「淺淺的笑著,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」。
1990年,棠夫人的客廳裡熱鬧非凡,有縣長、議長、議長特助、議員、立法院院長夫人,談的是農會借貸、資金轉移、地目變更、炒地皮、誰來角逐立院院長等等,客廳裡的每句話,都可能牽動著千絲萬縷的派系關係,搬動著數以億計的鉅款,客廳裡的每個人,都自以為是運籌帷幄的主角,有意無意地在放話、傳話、散佈、流轉。
表面上,棠夫人淺笑盈盈,斟茶倒水,聽盡官場機密,口風緊閉,扮演著拿捏輕重進退的政商白手套;私底下,她需要鞏固集團,必需有自己的盤算。屋內,名廚與幫傭已不夠應付場面需要,她豢養殺手,進行實質殲滅;屋外,她與農婦記者交好,既可借人頭又可放消息帶風向,另外,此時此刻,棠夫人已非孑然一身,她的集團成員裡,增加了兩位至親,血脈不一定會同心,至少有家有眷總是會增加親和、減人猜疑,方便棠夫人設局佈樁,引人入彀,旁人難想到的是:對棠夫人來說,血肉至親不過是個工具,危機當前,若是擋路,一樣要大「利」滅親、除「障」務盡。
棠夫人身處1990年代的台灣社會,她所面臨的政商關係,比1960年代更複雜更棘手,處理起來,需要更細膩的手路、更天地不仁的格局,不管如何,棠夫人總是一臉笑意,還不時傳授給身邊的血脈至親,提醒著「笑一下,就什麼都忘了」。
棠太太與尹雪艷師出同門,一脈相傳,同個模子印出來的人物原型,一抹淺笑,是她倆共同的生命註記。若是論功力,棠太太比尹雪艷更是厲害數倍;在複雜的政商關係裡,尹雪艷頂多扮演著飄渺仙子,輕輕淡淡地周旋在牌桌間,看著她的客人相互宰割,棠太太可是親履陣地,佈局指揮,在血路中廝殺,還一路盈盈笑到底,她的名言是「要狠過一回之後,才學會看淡。」或者,可以說,棠佘月影就是尹雪艷的進化2.0版。
如果說,尹雪艷代表著1960年一群中國政治難民的失意、落魄與無奈,再怎麼說,畢竟還是有著「外來者」的成份;棠夫人則是映照出1990年的台灣社會,本省與外省、中央與地方,權貴階級的血腥詭異與權力鬥爭,這已經完全是「本土在地」的產物。
從1949年到2017年,從白先勇書寫《永遠的尹雪艷》到楊雅喆導演《血觀音》刻畫棠佘月影,是中華傳統宮廷文化在台灣的移植與深耕,也是人性的沈淪與頹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