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人的「迷航」 by一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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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前在網路上看到《花甲男孩轉大人》爆紅的那段父子對話,很喜歡兩位隔代演員的流利不造作,短短3分鐘幽微地表現出從戒嚴世代父輩到後戒嚴年輕世代,對性別認同、愛情的不同看法,內心喝釆,今天決定好好看一下,一口氣把前四集「花」,「甲」,「男」,「孩」都看完了。(剩下三集「轉」,「大」,「人」還沒有播出。)

這個迷你影集,改編自來自台南作家楊富閔所寫的小說集《花甲男孩》,楊富閔今年30歲,這本書出版時他23歲,目前在念台文博士班。他本人其實有在影集中客串演出喔!週末,四叔昇爸開著校車,一一去接雅婷、花甲、花明的國中同學們,來開同學會,那第一位上車的同學,就是作家楊富閔本人。

不知道為什麼,第一集,才聽到片頭曲,就掉眼淚了,回過頭來想想,觸動我的是一種「貼近真實」的感覺

成長過程中,喜歡追的劇,往往都是美國影集和日劇、韓劇,而台灣自製的連續劇,也是包青天、武則天、神鵰俠侶、婉君表妹…等等跟台灣土地無關的故事,後來去美國念書,離開台灣一陣子,再回來時,已經有些以台灣當代為場景的偶像劇,但一方面自己已經不太看電視了,另一方面,那些角色、對白、劇情…感覺都脫離現實,或過度美化,或灑狗血地煽情。

四位編劇本來想要讓28歲、大學都還畢不了業的花甲,有個明確的夢想,但後來想想,沒有明確的夢想,反而更貼近台灣此刻的真實。現在,每個人手機打開GPS就可以衛星定位了,但卻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想追求什麼,劇中人物所呈現的,就是台灣人「迷航」的狀態,那種被動接受現狀、不知道自己有選擇、忘記自己從哪裡來、也不一定要往哪裡去的迷航。

但這個迷航,卻讓人忍不住看下去,好親切,又好心疼!那都彷彿就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橫切面,一個不知不覺走進、卻又不知如何走出的中陰身狀態。

我們都曾經給家族面子或傳統奴役,我們都曾經卡在「為了證明你們都錯了所以我要這樣做」的倔拗中,我們都曾經不原諒那個失職的父親,不理解那個離去的母親,我們都曾經走不出失去至親的傷痛,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、想要對方起死回生,我們都曾經暗戀那個追不到的女孩/男孩,我們都曾經跟一個不對的人在一起太久,然後自暴自棄,我們都曾經因為外表、學歷、收入、家庭背景、權勢而比高比低,我們都曾經因為想要緊緊抓住什麼,卻反而被推開得更遠,我們都曾經因為想要逃避什麼,卻一次又一次發現自己走回同樣的地方…。

整個故事,是以阿媽的逝去為起點,所有人被召喚回祖厝,不得不重新面對過去,面對自己生命中棄之不理、懸而未解的囧境。

在這群迷航的人身上,在這個失能的大家庭中,我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。我們想獨立想掙脫,但又有股無形而巨大的力量,美其名為「我們都是一家人、血濃於水」的愛,把我們吸引著,讓我們不得不跌落回去。究竟要如何才能夠既在乎、又走出獨立自主的路,做自己的最真?後三集,是「轉」、「大」、「人」。

此劇將會如何讓劇中角色「轉大人」呢?很期待、也希望,結局不是家和萬事興的那種溫情。

劇中,看到父親和三位叔叔的幼稚行徑,花甲有感而發地說,為什麼他的超級阿媽,那堅毅開朗、心地慈悲、受人愛戴的「繁星鄉一姐」,會養出一群那麼糟糕的兒子呢?

我心中想到的第一個答案是,繁星一姐的愛再偉大,都是有侷限的,她在金錢上情感上給予兒子們不斷的支持,但是,在人格養成和生命方向的引導上,她卻無能為力,對她那個世代的女性來說,幫助兒子成家立業,就是她此生的責任,她已經做到她的最好了。

我心中的第二個答案,連結到花甲的喟嘆:「我一生下來也沒有這麼蛇啊,到底是什麼原因,造成今天這個局面的?除了我自己的問題,難道這個社會一點負責都沒有嗎?」魯蛇之所以存在,因為,這個社會從來就沒有給人太多選擇。如果生在一個更公平競爭、更多元出路的體制中,這些男人在求學過程的挫敗感,就不會那麼大,自卑心就不會那麼強,想要賺大錢出人頭地給人看得起的那種本能衝動,就不會一直主導著他們的人生。在這個青壯人口流失的繁星鄉,地方宫廟、農會、鄉代表…與地方派系綁著的利益結構,代表的就是最接地氣的晉身之路。

在這齣戲裡,我們看到了魯蛇,認同了魯蛇,直視每個人的窩囊與挫敗,不急著遁逃到喜劇效果或家和萬事興的大和諧中,這齣戲留下了很多灰色地帶,讓人們自行詮釋,去做是非對錯的道德判斷,甚至,在現有的關係、處境中,做出抉擇。

有一幕,對於要不要當乩童、猶豫不決的花甲,卡在雅婷和阿瑋之間,雅婷代表的是延續家族命運、償還對神明的許諾,阿瑋代表的是個人主觀的感受。雅婷跟阿瑋嗆聲說:「當乩童不好嗎?妳看不起乩童?」阿瑋對雅婷說:「妳瞭解阿甲嗎?他根本不想當乩童。」但說不出答案的,卻是花甲自己。

到底要如何選擇?選擇了,會不會後悔?

花甲欠缺的是GPS導航系統,甚至連自己定位都不知,即使裝上這個GPS,他仍可能不知自己做什麼才是做自己。至於幼稚的大人們,功利現實反而沒什麼躊躇,他們似乎有GPS,卻與世間沒有連線也沒有辦法版本更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