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前覺得宗教是鴉片,對人類文明貢獻不如普世價值先進深刻,不足以領導時代。基本上,我對宗教是排斥的,總認為宗教不應該製造與異教的圍牆籬笆,或製造異端獵巫,或以宗教之名生殺予奪。
後來,我試著進入尋求宗教慰藉者的心,發現那不能看成只是脆弱者或失敗者尋求依附,那更是一顆放棄世間爭權奪利汲汲營營的心,更是一顆不想要再給「是不是」與「有沒有」束縛的心。
宗教心靈是單純的,它不會要別人欣賞我,只管欣賞別人,它對自己生命的自然很好奇,對別人生命的自然也很好奇,因為人是神照著自己的形像造的。「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,將生炁吹在他鼻孔裡,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(以呼吸為食的眾生)。」對神好奇,就會對生命的自然流動好奇。
愛因斯坦在數學裡找神,宗教心靈在人的起心動念裡找神,在關係裡找神。在關係裡找到神,就是找到神的榮耀找到人性的尊嚴,找到生命的意義。
未學宗教前,我預設了我先要有身份地位、先要有成就,才可能有榮耀,偏偏我沒有。歸根結底,我相信的是身份地位的尊榮,不是人格尊嚴。我不夠相信一無所有也可以榮耀人性的尊嚴。
我生命的前18年,幾乎完全在黨國體制、軍事教育、升學主義、儒教倫理階序下成長,歐美人講的平等自由尊嚴,從來就不是選項,我就是要透過既有的親友關係、文化資本,做一個社會認可的成功人士,不要讓家族蒙羞。到美國讀書後,我接受另一套個人主義的價值觀洗禮,在這個自由女神的應許之地,每個人都變成市場上的商品,只要我夠有能力、天賦、才華、創意、魅力,我就會獲得相應的報酬,證明我存在的價值。
不幸的是,這兩者都讓我感到強迫性的焦慮,不論是依附關係而來的自我認同,或是依附個人成就而來的自我認同!我必須不斷地證明,或透過關係中的忠誠度穩定度,來證明我是「被欣賞」「被肯定」的,或透過工作、成就、名聲、收入…來證明我是有價值的。於是,我的信心或來自別人對我的接納、或來自功成名就,都不可靠,都不踏實。我從來不懂什麼是身而為人真正的價值和尊嚴。
我忍不住想起林奕含,不論是生前或是死後,被媒體貼滿了正妹、寶貝、才女…的標籤,生活在這樣的社會中,我們根本沒有機會去看見自己身而為人最珍貴的特質是什麼,如謙虛,悲憫,獨立,真誠,由衷,開放…,更遑論信心滿滿地把這些特質活出來。
林奕含曾經在臉書上回憶高中學測滿級分時,接受了記者的採訪,但隔天媒體報導的卻是誇大不實的造假內容。她寫到:「我明白這個不停壓榨學生的社會需要超級小孩來自慰,但那是兩舌、是惡口、是暴語。…這是上下交相賊。文武雙全十項全能考滿級分的超級小孩,放棄高學歷勇敢逐夢的嬌滴滴千金,這些故事如此膚淺、虛假,以致於必須量產,才滿足觀眾的胃口。後來許多人說我閒話。每一次好朋友矜持地轉述,我都在閒話中快速地老去。」
在新約聖經中,耶穌面對那些法利賽人和經學家要他拿出神蹟,他峻拒了當時宗教體制靠神蹟證明自己的給分系統。
耶穌不是沒有示現過神蹟,但他知道,今天,我把這個瞎眼的人醫治了,這個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個瞎眼的人,今天,我把這群人餵飽了,明天太陽升起他們仍舊會感到飢餓,今天,我把這個生病的人醫治了,未來他還是無法逃避死亡。
再多的神蹟,都沒有辦法解決問題。再多的超級小孩,也無法滿足這個社會的饑渴。因為,大部分人只想要消費神蹟,就像我們消費著誇大不實的新聞,把別人的痛苦當成八卦,來宣洩苦悶,滿足某種虛幻的正義感。
耶穌說,對不起,我不跟你們玩這種遊戲,我能給的只有我的死亡。因為耶穌若參與了這個給分制度,就會變成這個給分制度的幫兇,等於是認同這個體制對人性尊嚴的扭曲。從某個角度來說,林奕含也以她的死亡拒絕了這個給分制度。在她深受其害的給分制度中,其中一項,就是女人的貞操,就是女性從臉蛋、身體、思考、慾望、裡裡外外的一切,都可以被物化被擁有被偷窺被意淫,而無法成為主體。
我突然看見,自己所面臨的困難,「不相信一無所有,也可以榮耀人性的尊嚴」,是這麼根深蒂固地內建在人類文明中。而宗教,就是在回應這個深層的不安,回應我們內建的爬蟲類對匱乏的恐懼,哺乳類對樂受的貪愛,靈長類對連結的需求,然後,在人類演化的漫漫長路中,我們有了耶穌,有了佛陀…,對人類世界傳出了這樣的訊息:
是的,一無所有也可以榮耀人性。
人性的尊嚴不可能來自我比別人有成就,人性的尊嚴不需要自我肯定,不需要我是什麼,不需要我有什麼,只需要我知道「只要是人,我們就苦樂同體,我們有共同的命運」,只需要我受用生命本身的賦予。因為知道,因為受用,生命的源頭重新連結。能夠榮耀人性的,正是這個記得這個受用,以及從這個記得和受用,開展出來的所做所想所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