搭捷運到大安站,準備要幫我的手機換電池。維修站,就在一個老舊辦公大樓的一樓商店街,但是地點很隱密,如果從外表看,還真的看不到裡面有商店街,以為只是幾個店面,賣飲料,賣早餐…,我看了半天才決定走進去瞧一瞧,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,十一點半,大部分店面都還沒開,鐵門是拉下來的,只有一間鎖店,一間修鞋店。很好奇,誰會來這裡逛啊!
維修站十二點才開,門口剛好有張舒服的椅子,就坐在那裏用手機聽一場講座的錄音。
十二點,陸陸續續,有商店開門了。一對年紀不小的姊妹,租了三個攤位,經營服飾店,其中一個是當倉庫用的。不知為什麼,這家維修站卻遲遲不見人影。
突然,一個蓄著灰白山羊鬍的乾瘦老人,騎了鐵馬進來,把鐵馬一停,便當一放,很熟練地拉開了我面前那個攤位的鐵門。他的攤位跟他一樣神秘,牆上明明寫著賣果汁,卻擺滿了茶具和茶餅。而且,他一開門不久,就有個熟客(應該是別攤的攤主)拿杯子過來,請他煮杯咖啡。
這一幕,簡直就像是宮崎駿動畫的角色登場,平凡無奇中卻有著吸引人的細節,實在是太令人好奇了!所以,連維修站晚開這件事,都顯得芝麻蒜皮。我決定起身,去跟他聊聊。聊了一下,他說,「我請妳喝茶!」於是,我就順理成章地,在攤位前的那張木頭板凳上,坐下。
他牙齒缺缺,說起話來有點漏風,音量就跟他的人一樣細小,所以,我必須側身靠近,才聽得清楚。
他今年70歲,在這個攤位,已經40年了!真難以想像,在這個小小的攤位度過了40個寒暑!以前的確是賣果汁,沒錯,近20年改賣茶。會來的大都是熟客。他喝了自然發酵的老樹普洱茶後,就不再喝製程壓縮到一天、量產、灌木叢的台灣茶了,他說,台灣茶就一種,只是海拔高低不同而已,肥料和農藥用的都一樣,都是用綠茶的方法做。他說,台灣人都喜歡跟風,市場宣傳什麼就喝什麼,喝茶只是在喝自己買得起,不是真的在喝茶。他不管市場,也不把普洱茶當股票炒作,純粹是自己喜歡喝,也只賣自己喜歡喝的。我說你也有賣咖啡呀?他說,年輕時會喝,不賣果汁後,就是賣茶賣咖啡,那個年代,還沒有那麼多人喝咖啡時,他就開始賣了。
我問他,你都已經活到70歲了,很想聽你的觀察,你認為台灣社會缺什麼?他說,他沒有到那個程度,沒有辦法回答這樣的問題。我又問,那可不可以跟我分享你這輩子最感到光榮的事情?他說,沒有什麼光榮的,說自己的光榮,通常是因為有很多的骯髒要掩飾,就像蔣光頭,因為做了太多骯髒事,所以才需要歌功頌德。
話夾子打開後,他開始展現出那種喜歡剾洗khau-sé(挖苦)﹑唱衰的說話方式,在很多台灣男人身上,我都聽過這種論調。但他也說,他這樣,其實是不斷在檢討自己,不像台灣很多宗教,都只會講好聽的。台灣的佛教都是中國來了,都是披著儒家的外衣,哪裡有佛教?佛教其實在印度早就死了!
我問他買下這個攤位前,有做過其他的事情嗎?他說,「能撈就撈,能混就混!」我知道他在諷刺最近的時事,但言談間又好像也有幾分贊同。「我都告訴人家我做的是詐欺業,買這個、賣那個、賺差價,民國六十幾年,那時候台灣經濟起飛,做什麼都賺。」
整體來說,他對台灣的未來很悲觀,他認為,30歲到50歲之間的人,只要有能力大多都出國了,沒能力的才留在這裡。當一個國家只剩下沒能力的老弱殘兵,注定要完蛋。更何況,這個國家連國家都不是。我知道他有家人,有女兒有孫子,而且等會老婆還會帶孫子來,因為女兒要上班,孫子給他們帶,所以,我就問說,「那你會跟你的孫子說什麼?說我們的社會沒有希望嗎?」他認為說什麼都沒有用,這是全球化資本主義下的時勢所趨,大環境就是如此,人要跟著潮流走。
多麼強烈的對比!他剛剛才說喝茶他不跟著潮流,但生活就只能隨波逐流?我說,「你難道不希望留給孫子一個更好的社會嗎?如果我們願意討論,願意想辦法,這個社會還是有可能進步啊!」他其實肯定進步的說法:「但是,不能進步得太快!」
我有點聽不懂,就請他再解釋,他說:「我是頭腦不錯,但還好沒有讀太多書,不然,像我這種個性,看到不平的事情,不能不說,早就被砍頭了!」原來他的意思是,走在時代前端、進步太快的人,一定會被犧牲掉。就像他朋友的表哥,是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的兒子,考上了某某公務機關還是電台(忘記他說哪裡了),馬上就被取消資格,後來,只能到外商公司RCA工作,後來,要去美國,國民黨政府還故意刁難,不給簽證…總之,生計通通給你切斷,讓你沒有活路。
聽到這裡,一切都明朗了,那嘲諷挖苦的語言,那卑微現實的人生觀,只不過是政治的高壓統治下,被扭曲的人格而已,生在另一個社會,或另一個時代,他可能是一個眉飛色舞、有自信、有生命力的老者。他曾經對不公不義很有感覺,或許正因為如此,他更不得不苦澀地批判自己的怯懦,在自卑與自負的自他揶揄中,試著找到一個可以安睡的狹小世界。
看著眼前這位乾瘦的老人,我心想,幾年前的我,若是遇到這位老人,可能會對他說的話很感冒,很反彈,甚至看不起他,但這幾年,惡補了台灣歷史以後,我已經完全可以理解這款有造型的玩世不恭。然而,我也想起了跟他一樣,1947年出生的鄭南榕,明明生活在同樣年代的台北,卻有如此迥異的生命選擇。
他的小孫子來了,坐在阿嬤腳踏車後座籃子裡、霸氣凌人地登場。我轉身跟他們打招呼,然後,再回過身來謝謝他請我喝茶。他跟我說:「不客氣,歡迎再來坐!」